人流乖乖左右分开,万怡街上闹闹哄哄来了伙青衫子,酒气一片,鸡屎味一片,胭脂香味又一片,重重叠叠,各种来路,好不精彩,全然没有清扫南熏门的颓样。
其中领头的是个面黑身矮却一副尖嘴猴腮样的人,不是侯明远是谁?
那些商户见到他,就跟死了爹妈似的,紧赶着跑去诉苦:“侯爷,这不干我们的事,都是许万年的主意,是他要挑事!”
“街道司要修街补路,我挑什么事!”许万年脖子一梗,硬气地不肯低头:“侯明远,你来都来了,大伙也在,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:半个月了,你补路的麻石和灰浆在哪里?补路工期怎么算?几月几日开工?几月几日竣工?谁做监工?万怡街百姓还要等你们多久?”
他的问题咄咄逼人,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跟着起哄,连鬓发花白的老翁也忍不住拄着杖,抻长脖子往里看。
双方吵来吵去,飞沫四溅,都想把理站在自己这头。
侯爷什么阵势没见过?嘴犟回怼:“不是我们不修,是没钱修!”
李元惜手里紧攥茶杯,忍无可忍,她实在是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,清扫南熏门,说人力不够,修补万怡街,又说没钱,可向商户伸出的手,从来没有知足过。
“没钱?早半月之前,你不是已经向他们索了一次修路费了吗?那索来的钱,不够修路吗?”许万年双目如炬,逼紧了侯爷,“听说街道司新管勾上任了,我倒想让新管勾和府尹大人评个理,一条万怡街,到底需要金砖还是银砖铺?你这样的腌臜,能不能继续待在街道司!”
“痛快!”李元惜暗暗握拳,提到新管勾,侯明远拐头,悄声旁边刚赶回来的青衫。
李元惜学过唇语,辨识那些悄悄话对她来说,不是难事。
原来,侯爷正差人四下寻找新管勾呢,见不到人,他终归放不下心来,而青衫则告诉他,有人见过主仆两个,就在万怡街附近,跟着周通达赁马行的少东家周天和进来的。
侯爷这时面色微变,肩膀陡然抬高,拨开人群寻找,只见周天和正微笑着看他。
他皮笑肉不笑:“周公子?”
周天和引导他看向另一个方向,朗声问道:
“据我所知,为应对都水监临时查验,青衫子们在封万怡街时存有十几块未凿开的大型麻石和一系土灰浆,都寄放在糖铺后院。大人吃的茶香不香?可愿续杯?”
在场所有人听了,都莫名其妙,难不成……“大人”真在茶楼?
茶楼掌柜面如死灰,磕磕绊绊地往回跑,脑袋里却一团浆糊,不晓得该怎样应对。
只能走一步,看一步了。
竹帘拉起,楼上却无人,正当大家困惑时,却发现侯爷正龇牙瞪眼,盯着一个年轻姑娘——他可真没想到,京城这么大,怎么走哪儿都能遇到李元惜!
再看看对面的周天和,两人双向夹攻,侯爷嗤嗤便笑,摆出一副“就算你知道了,又能如何”的高傲神态。
“侯明远,你腰伤愈合地挺快啊。”李元惜讥讽。
百姓们的疑虑需要解决,小左再掏出鱼袋和上官凭证,告与大家,眼前这位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外乡女子,确实是街道司新上任的管勾。
“茶香,当然要续杯。”李元惜说。
那糖铺掌柜连忙差伙计去自家后院,热热闹闹地搬出十八方麻石、七桶灰浆、各种工具等。
李元惜也不急,从怀里取出一方素净的手帕包裹着小巧的物件。
“我离家时走得急,娘临时得知,跑丢了只鞋才追到我。她浑身上下,这一件最值钱,送我做盘缠。我本打算保存着,日后还乡,送还给她。但东西是死的,人是活的,我拿它出来做事,想必娘不会怪我。”
百姓们不解其意,各说各的猜测,下不了定论。
李元惜打开手帕,取出物件,单把上面缠的青丝小心取下,包回到手帕中。将那物件向许万年双手递了上去:“许掌柜,此物是我娘嫁给我爹时带的妆奁,一支金凤钗。你是店铺的掌柜,帮我掌掌眼,看值多少钱?”
许掌柜看看她,再看看金钗,好像还不能从她街道司管勾的身份中回过神,反复几次后,才伸手接起,细致地观察起来。
“这金钗采用了微粒缀珠工艺,钗头微雕卷云纹、兽纹和飞鸟纹,技艺精湛,足金约五两。”一番分析后,他举手:“值银八十两。”
风调雨顺时,除去赋税,低等乡村主户把作物挑到市场上来卖,一年能赚足二十两银,就算烧高香了。八十两银,相当于四年的收入。
一个县令,半年的俸禄不过五十两银子。
他们这些青衫子,一月的月钱才是三两,一年总计三十六两银。
因此许掌柜这么一说,侯爷的眼立即睁圆了,围观的百姓纷纷赞叹:“哎呦,八十两银,是个好东西。”
然而,待还金钗时,李元惜却没有接,又推回给他,请他再帮个忙。
许掌柜拿不准她的意思:“你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稀罕,万怡街这个理儿,你必须说清楚!”
“好!就说个清楚!”李元惜朗声道:“你取一块麻石,踏踏实实地填补好我身后这坑,这支值银八十两的金钗,我送与你。”
话出,不止许掌柜、周天和、店家商户,就连围观的老百姓都大吃一惊,质疑真假,他们纷纷踮脚,既希望是真的,又希望是假的。侯爷等众更是直接从原地跳了起来,失态地大叫:
“什么?送、送八十两银子!就填块砖?”
“怎么会有这种好事?总不会是街道司和典铺事先就勾搭好了?”百姓里有人质疑真假。
人们纷纷踮脚,既希望是真的,又希望是假的,最后一起认定,许老板和街道司勾结好了做样子,哄骗百姓而已。许万年当真也是懵了,拿着金钗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李元惜向许万年推心置腹:“许掌柜,我是个粗人,有一说一,有二说二。我李元惜初来乍到,人生地不熟,找你来铺这第一块砖,一是敬重你刚直不阿的人品,二是有意借你的手给街道司重新立个威信、开个好头。但你不是本司的青衫子,我用你干活,自然要给酬劳。只要你愿意替我铺下这第一块砖,一支八十两银的金钗,我双手奉上!”
“大人!我就知道,街道司,总会迎来真正有担当的管勾!”
许万年眼里泪雨翻滚,激动地拿起铁钎锤子:“实不相瞒,小的曾祖父正是修建这东京城的石工,父亲承他衣钵,也做了一辈子石工,我打小跟在他身边,也曾敲敲打打过几块麻石,虽然手艺生疏了,但这活难不倒我!这第一块砖,我替你铺了!”
要修路,就必须把原先碎掉的地砖撬走,将砖下的泥土夯实、铺平,铺垫上新的地砖。地砖必须用坚实的麻石材料,让有经验的匠人凿地平平整整、分毫不差,铺入原先位置,再往缝隙里嵌上调制好的灰浆沙土,再次向下捶打夯实,才算修好。
“姐姐,这是天意,”小左柔声感慨:“第一个为你铺砖的,是个合格的石工!”
不出两炷香时间,许掌柜便补好万怡街第一坑,在百姓们的喝彩声中正大光明地取走李元惜手里的金钗,他高举过头,让挤在立柱外越聚越多的百姓都过目,随后特意在侯爷面前炫耀一番:“侯爷,承让!”
侯爷真是气疯了,两手攥拳,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金钗。李元惜虽不是故意给他难堪,但却恼极了他,侯明远心里暗骂:
“臭娘们,故意跟我作对是吧,街上坑这么多,看你能散多少钱!”
李元惜能拿得出手的财物,只有从亲人那里接手的物件,大大小小,值钱不值钱的,每一件都有打动她的念想,比如爹赠她的玉坠儿,是她出生时就佩戴身上的。爹是个粗人,性格尤其暴躁,却希望她做个温润无暇的人。许多年过去了,她并不温润,也不无暇,这玉,受之有愧。
“许掌柜,看价。”她果断地摸出腰间的玉坠儿递了过去,许万年特意取来灯火,凑近了仔仔细细辨个清楚,随后展开一只大手,高举过头,大声公布:“二十两银。”
“我来!”
这次出来的是周天和,李元惜见了,很是高兴:“少东家,这茶楼小叙,叙得你可满意?”
“不敢说满意,只是觉得,值得一交。”他朝许万年抱了抱拳:“我没有石工瓦匠的经历,还得麻烦许大哥在旁指导。”
许万年欣然应允。眼看赁马店的少东家拿走第二件宝贝,看热闹的百姓情绪高昂,纷纷向前涌动,举手报名。
“大人,我补第三块!”
“我补第四块!”
不用李元惜去圈定,大家举着火把,自行寻找坑洞,一个个猫腰低头,有的甚至趴在地上一寸寸地摸,恨不得把黄豆大的窟窿眼也找出来。大家奔走呼号,一时间万怡街人山人海,许老板每次喊价,都能掀起一波高潮。
侯爷那一帮弟兄只能在边上晾着,都快馋哭了,使劲撺掇侯爷上去求个情。
“妈了个蛋子,这山女子哪来这么多宝贝?”侯爷狠狠吞咽口唾沫,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泛起嘀咕:这些个金银玉石背后,究竟代表着权还是势,富还是贵,短短时间内,他便用半生的阅历,想象出数十个李元惜身世的故事。
人群拥挤,不知觉间,街头街尾立的石柱也被推翻砸碎了。
万怡街如此热闹,小左也高兴,“姐姐,咱们才刚到京城,就把街道司的名声翻了个面儿,我听好多人都讲,新来的女管勾讲诚信,有担当,有魄力。”
“那是。”李元惜双臂抱胸,脸颊潮红:“小左,你瞧,这大大小小三十几个坑,不到一个时辰就补得差不多了,比我预想中快多了。”
“是,你全身上下穿了戴了十几年的宝贝,也要搜罗尽了。”小左说着,故意朝她挤挤眼:“要不,咱把朱掌柜的慈善金用了吧?”
“不行,那个留着还有妙用。”
“那还有都水监的五百两交子呢。”
“还剩多少?”
“不足四百两。”
“剩下的这四百两,要撑着街道司度过第一关考核。”
“什么考核?”小左莫名其妙。
见李元惜手冲自己摸来,吓得她连忙护怀里的钱袋子:“姐姐,不会吧?你真要花个一文不剩?”
“花钱越多,动静越大,百姓拥护、商户刮目,对咱们两个外乡人日后在京城的行事,有利无弊。赶走那二百多个痞子不难,还得能想法子招来新人才是。”李元惜说得有理有据,高兴地看着街头的方向:“你就盼着,回到街道司时,我还没把你当出去。”
“没良心的东西。”小左噘嘴嘀咕,李元惜听了,笑得更开。
街上人声鼎沸,除了侯爷一伙,人人亢奋。
一个身着粗布褐衣的汉子挤在最前,抹了一把汗涔涔的额头,欣喜无限地问李元惜什么时候再去修别的街。
“想挣银子?”李元惜笑着问,那朴实的汉子连忙点头:“自然的,李大人是个爽快人,我觉得跟着你干,也准是爽快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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